我至今還不知道那個人是誰
從小,爸爸在瘦小的我眼中就是嚴肅的巨人。他常常坐在家中堆滿英漢字典的桌前,兩眼像鷹眸,從一份英文雜誌掃到另一份通訊社稿,從中搜獵合用的國際趣聞。他抓著筆,把英文潦潦草草譯成中文,整天不語。
那時候家境貧困,爸爸早上到華僑晚報翻譯新聞電訊,下午回家吃碗麵,小憩一會兒,就在他自製的檔案庫裏找材料寫世界花絮文章,賺點稿費;晚飯後又到華聲報值班至凌晨二時。我常在晚飯後跟他到香港 灣仔的路邊小攤吃紅豆湯,吃完了我沿來路回家,他就往前走去上班。這個甜品約會並沒有令父子間話多起來,我們總是默默各走各路,我曾以為我們以後也會如是。
爸爸半生花在書桌上,我就在廣播電台直播室裏謀生。大學還沒畢業,我就進了香港電台工作,主持各色各樣的音樂節目和年輕人節目。一九八九年我和兩個拍檔一起主持週日下午的輕鬆小品「三個寂寞的心」,跟聽眾笑論愛情百態,沒想到大受年輕人歡迎,聽眾送來大堆禮物,在街上遇見我時往往親暱地叫我一聲「梁博士」- 這是我在節目中的稱號。節目連續在一九九零年和一九九一年入選十大最受歡迎電台節目,我十多年來的努力總算有點成績。
親友見面自然也扯到節目上來,一片稱頌聲中,只有爸爸一臉漠不關心。在他看來,在麥克風前你一言我一語嘻哈大笑,不過是小孩子玩意,沒什麼意思。他每天主要工作是翻譯嚴肅的國際大事,而我只是個娛樂圈藝人。
後來我跟妻子分開,把女兒交給兩老照顧,每週總有幾天回爸媽家吃飯。有天晚上,媽媽趁爸爸不在附近,輕聲跟我說:「以後多回來吧,爸爸得了癌症。」
那是直腸癌,手術後爸爸要隨身帶著一個排洩袋。不久癌瘤又在膀胱出現,他再多番住院治療。我通常傍晚下班後到瑪麗醫院探望他。安慰的話都說過了,他對我的工作又不感興趣,大家只是靜靜坐著。有天傍晚,他沒神沒氣冒出一句話:「如果我有什麼不測,你的女兒怪可憐的,誰來帶她……」
我駕車離開醫院時,腦海中突然閃過爸爸剛剛說的話,抓著方向盤的手抖顫起來,椎心痛哭不能自已,眼前繁忙的道路都糊成一片。我忘了那天怎樣倉皇駛過市中心的路,只是感到萬分羞愧:爸爸患了重病,還擔心我女兒。
後來我每個週六晚上主持「一個寂寞的心」。深宵時分,很多聽眾打電話來傾訴心事,我耐心地聽,盡可能給一點意見。有一次在節目中段想起父親,跟聽眾提到他患病入院,還選了一首歌送給瑪麗醫院的醫護人員,感謝他們照顧我爸爸。
兩天後我如常到醫院探病,爸爸的精神看來比平日好得多了。他床前放著一束不起眼的花,寥寥幾枝,紮在簡單的包裝紙裏。
「今天有人叫花店送來一束花,說是你的聽眾呢,你看呀!」他喜孜孜給我遞上一張卡片。
卡片上的署名是「喜愛音樂的人」,表示很喜歡我的節目,衷心祝願我父親早日康復。
爸爸笑眯眯望著我說:「這個人看來很欣賞你呢,你為他做了些什麼事?」
「沒做什麼,他不過喜歡我的節目罷了,」我淡淡地說。聽眾熱情的反應,我早見識過了。
那個週末晚上十一時,爸爸扭開媽媽帶給他的收音機,首次留心收聽我的節目。聽到兒子的聲音從收音機裏傳來,那感覺一定很特別,不過他沒提起過,我只由媽媽那裏得悉,此後每次我做節目,他一定收聽。爸爸本來是在冬天也洗冷水淋浴的強人,永不向命運低頭,此刻纏綿病榻,聽到那許多軟弱人的心聲,想來該會有點共鳴。
有天傍晚,他在醫院裏柔聲跟我說:「你的節目倒真不錯,安慰了很多失意的人,用心做下去吧。」
我喉頭一陣翻動,像得到了世上最高殊榮。他望著我的眼神很柔和,像終於認識了自己的兒子,還為兒子滿心自豪。我和爸爸之間長年的隔閡一下子打破了,他終於了解電台工作也有點價值,這是他多年來首次讚揚我的工作。
爸爸的病始終沒有好起來。我在醫院附近買了個寬敞的住宅單位,準備一家人住在一起。裝修期間我扶著爸爸來看新居,他在屋裏顫巍巍地走了一圈,就沒機會再來。癌病蔓延到他的咽喉,把昔日的巨人折磨得起不了床,體重減到不足五十公斤。他的喉嚨動過手術後,我再也聽不見他慣常喚我的聲音。
有天晚上我和媽媽剛探望過他,醫院便打電話來叫我們趕快再去。我們趕到醫院,十五分鐘後爸爸就去了。我嚎啕大哭,突然跪倒在地,向他叩了三個響頭。我無法明白自己的舉動,心裏只感到欠爸爸的著實太多。
我至今還不知道那個「喜愛音樂的人」是誰,他恐怕也不知道他那束不起眼的花,在我和爸爸的生命裏是無價寶;一顆給我的節目打動了的心靈,結果啟動了神奇的連鎖反應:他為我父親送上的一點美意,最終讓我領受到終身受用的愛。
我深信這種連鎖反應同樣會在其他地方、其他人身上出現,只在乎我們是否可以不為什麼而只求善意待人;即使簡單如給軟弱者一紙問候,對陌生人說一句激勵話,或者給在生命低潮裏掙扎的人一伸援手,都可能在別人的生命裏產生無法逆料的奇效。
我敬愛的父親梁祖培,逝於一九九三年六月十二日,終年七十八歲。我把這篇文章送給他,還有那把我們連結在一起的「喜愛音樂的人」。